日本的“无退休社会”：困局之中，路在何方？

2017年暑假，我到京都旅游一周。当时发现日本的很多出租车司机，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。这是我第一次直接面对日本的老龄化社会。

而日本《朝日新闻》采访组的纪实作品《无退休社会》可以说全景展现了日本的“银发劳动力”困境。

2019年10月25日，千叶县遭遇创纪录大暴雨。在风雨交加的超市建筑工地上，柏耕一正在引导水泥运输车。便利店买来的雨衣防水功能有限，他的裤子全被淋湿了。

“那么累的活，一年也遇不到几次。那天可是累坏了。”

1946年出生的柏耕一那年73岁，为什么一直坚持做这份日薪9000日元的苦差事？他坦言：

“65岁以上的人，不当保安，就没有地方要了。”

柏耕一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，相反，他年轻时候可以说事业有成。柏耕一过去经营一家图书编辑工作室，30多年来推出了300多本图书，销量超10万册的就有90本。但年轻时候柏耕一沉迷赌马，房地产投资也以失败告终。疏于管理最终导致公司欠税2500万日元，令他付出了沉重代价。以至于人到晚年，不得不去从事保安的工作好维持生计。

柏耕一的故事，是日本老龄化社会中众多老年劳动者生存困境的一个缩影。《朝日新闻》采访组经过两年的时间，走访了日本几十个都道府县，将这些故事整理成了纪实作品《无退休社会》。这部作品就像一把锐利的手术刀，撕开了日本“长寿大国”那看似温情的面纱，让人们看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：在这个65岁以上人口占比30%的国家，退休不再是人们理所当然能享有的权利，反而成为一种难以企及的奢侈品。

在日本，老年劳动者构成了一支庞大的“银色劳动力”队伍，他们的生存状况十分艰难。《无退休社会》将镜头对准了这些在生活重压下努力挣扎的老人，让人们看到了他们不为人知的艰辛。

东京的出租车行业，老年司机的身影随处可见。约40%的驾驶员超过60岁，70岁以上的占比达到了18%。中村健一就是其中一员，他的账本清楚地记录着自己的收支情况。每天，他辛苦工作，营业额大约能有3万日元，可其中要扣除公司抽成、油费、保险等各项费用，最后到手的净收入只有8000日元。而他每个月的支出却不少，公寓月租要9万日元，妻子透析的自费部分需要3万日元，再加上每个月4万日元的餐费，算下来，他每月必须工作26天，才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。一旦生病请假，就意味着生活没了保障，甚至可能断粮。

老年出租车司机们面临的困境并非偶然，而是有着深层次的原因。日本的养老金体系存在着致命的缺陷。国民年金作为基础养老金，每月平均只有6.5万日元，这仅仅相当于东京最低生活标准的三分之一，根本无法满足老年人的基本生活需求。而对于中村这样的非正式员工来说，企业年金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，就像空中楼阁一样，看似美好却无法触及。

2020年日本的百岁以上老人突破八万人，日本成为世界上长寿人口最多的国家。但是在这里，长寿似乎成了一种诅咒，背后是一系列制度问题带来的困境。

预计到2040年，老年人口将突破3900万人，而就业人口将减少1700万人。二者在数字上逐渐接近，相当于几乎每一个年轻劳动力就要负担一个老人。这种经常被形容为“骑脖子型”的状态或许还会进一步恶化。

若对已经凸显的老年人的社会孤立及贫困问题放任不管，年轻人的负担或将进一步加重，不得不肩负起大于自身体重数倍的重担，从“骑脖子型”变成“举重型”。

在日本被养老金体系设计困住的老人不在少数。读完《无退休社会》后，我搜索了相关信息，截至2023年，有634万人因为没有缴满10年，丧失了领取养老金的资格，而这些人中72%年龄都超过了70岁，他们的晚年生活陷入了困境，基本的生活保障都难以维持。

除了养老金体系的问题，老年劳动者在雇佣方面也面临着诸多不公，存在着严重的“雇佣黑箱”现象。企业向派遣公司支付的时薪有1800日元，可经过层层抽成后，到劳动者手里就只剩下950日元，被剥削了将近一半。更过分的是，合同里还写着“无工伤保险，伤病自理”，这让老年劳动者在工作中毫无保障，一旦受伤生病，所有的后果都要自己承担。

《无退休社会》追溯了日本养老金制度和雇佣制度的历史根源，能相对清晰地看到日本是如何一步步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的。

1961年国民年金制度设计时，精算师以当时“人均寿命65岁”为基准来制定相关政策，可他们没有预料到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和生活条件的改善，到2023年日本女性寿命已达88.1岁。这就导致养老金的发放年限远远超出了当初的预期，而养老金的缴纳和发放机制却没有及时做出相应的调整，使得养老金体系陷入了困境。

1999年《劳动者派遣法》修订后，老年派遣工群体迅速壮大。法案实施前，60岁以上非正式雇佣比例仅为12%，而法案实施后，这一比例飙升至41%。这背后是企业为了降低用工成本，大量雇用老年派遣工，他们不仅工资低，而且缺乏保障，成了劳动力市场中的弱势群体。

疫情后，日本老年就业危机进一步加剧。2021 年政府将法定退休年龄延长至 65 岁，但企业实际退休年龄仍普遍低于 60 岁，迫使更多老人涌入非正式岗位。厚生劳动省数据显示，2023 年 60 岁以上非正式雇佣比例攀升至 45%，其中 75 岁以上群体增长最快。更严峻的是，2024 年养老金财政赤字突破 2 万亿日元，政府计划将国民年金缴费率从 9.15% 提升至 11.2%，这对本就拮据的老年家庭无疑是雪上加霜。

《无退休社会》的前四章主要介绍的是年老后为了生计不得不继续工作的老人，以及对即将到来的老年阶段感到不安，并做出种种抉择的中年人。第五章讲述了几位没有那么大的经济压力但依然选择继续工作，准备“工作到最后一刻”的老人。而最后一章则是为老龄化社会的养老问题提供了一个“无退休社会生存指南”。

虽然书中没能提供现成的解决方案，但它用最真实的笔触，记录下了日本老年劳动者在困境中的挣扎与坚持，为我们呈现出日本老龄化社会的残酷现状。这不仅是对日本社会的一次深刻反思，也给正面临老龄化挑战的其他国家，尤其是老龄化率突破20%的中国，敲响了警钟。

我们不能简单地复制日本的剧本，而应从中吸取教训，结合自身国情，提前规划，探索出适合中国的养老模式和应对老龄化的策略，让每一位老人都能拥有尊严、安稳的晚年生活。

看完这本并不十分厚的书，我的心情却十分沉重。最难忘的不是数据与案例，而是一个凝固的瞬间——78岁的镰田胜治在护理机构给轮椅的轮胎打气。在2019年的秋天镰田接受了《朝日新闻》作者的采访，而几周后他就因胃癌而去世了。

直到去世前不久，镰田都在充满活力地工作。也许对镰田来说，“工作”就等于“生活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