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手扶拖拉机

发布时间:2025-12-14 20:29  浏览量:1

​“这狗日的东西,比仙人还难伺候……”,在父亲最后拼了老命才摇动他那“引以为豪”的手扶拖拉机的时候,他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。

​…………

那时候整个村子里,​我家是最后一个“走上机械化”的。就连放羊的二婶家,前一阵子也因买回来一台二手的饲料粉碎机,从而将我家确凿无疑地刻上了最后一个“农耕文明”家庭的印记。

​终于有一次,当家里的那头老驴实在顶不住一日一夜十几亩的豁地,卧在地头再也没有起来的时候。父亲经不住母亲的胡噘乱骂,“下决心”“分期”从邻村买回来了他的手扶拖拉机。

这台旧的不能再旧的拖拉机,最后落在父亲手里,不知被倒腾了几手。它​锈迹爬得比地里的野草还茂盛,漆皮脱得只剩“补丁装”,裸露的金属壳坑坑洼洼。干瘪的轮胎软趴趴贴在地上,活像没睡醒的耷拉眼,连仪表盘都摆烂似的停在“退休前最后一刻”……

可是父亲却很兴奋。他从车厢里拿出一个“乙”字型的叫做“摇把”的东西,将一头扣在拖拉机前的“眼窝”里,另一头紧紧攥在手里,用力摇动起来。

……

起初几圈很是凝滞,渐渐的润滑起来。父亲的身体起伏着,驼着的背,好像也好了不少,动作富有爆发力。于是,在父亲的动能之下,拖拉机的飞轮呲溜呲溜地转动着,排气管子里发出“吭哧吭哧”的声音,就好像得了伤寒“咳嗽”的厉害——可也仅仅是“吭哧”了几声。突然,父亲猛地直起腰,口鼻大口大口喷着白气,脑袋也像刚从水里钻出来,烟气氤氲。他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。

“寒冬腊月,这么冷的天气,第一次发动不可能成功……”父亲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在安慰看热闹的二婶一家,当然还有在不远处“翻白眼”的母亲。

歇了一会,父亲扭过头,用祈求的眼光看着我。我知道,他是希望我能帮他摇车。

我双手握紧摇把子,父亲也搭把手。这次我们起伏的更厉害了,父亲溜光的脑袋就像那起伏的绵羊屁股,一上一下有规律地“活跃”在拖拉机的“地平线”。于是,拖拉机又开始“吭吭吭”的喘了起来,像得了气管炎……

父亲脸色通红,大张着口喘着粗气,额头浸出汗珠子滴答到脚下的冰坷垃上,砸出一个小水窝……

最后拖拉机发动起来的时候,那时颇费了一番周折。父亲先是用滚烫的开水将发动机里里外外浇了个遍。又从牛棚的顶上扯下来一块旧油毡,卷成筒状。将油毡筒点着,用手擎着,在发动机下面烧了好一阵子。

……

父亲脱掉外面的土黄色夹袄,又解开束腰的红裤带,将那破的几乎化掉的汗衫系在腰带里,显得“短小精悍”“气度不凡”。

父亲终于又一次开始了他的“突突声”……

突然,拖拉机锈迹斑斑的机身猛地一颤,像沉眠多年的老伙计突然睁开了眼。喉咙里先是挤出几声沙哑的“咔咔”,带着铁锈味的浓烟从排气管慢悠悠冒出来,在院场上空绕了个圈。突然,“轰——”的一声闷响炸开,​轰鸣撞碎了院落的寂静,拖拉机终于摇着了。

​……

​如今父亲早已不在人世,那台被他骂过、疼过、拼尽全力唤醒过的手扶拖拉机,也不知在哪个风吹日晒的日子里,悄悄消失在了老家的角落。

昨天下雪了……

夜里,我又​梦见了老家的院场,听见了那震彻寂静的“吭哧吭哧”声。我又看见解着红裤带、系着破汗衫的父亲,还有他那句“逞能”“倔强”“骂人”的念叨:“这狗日的东西,总算醒了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