随笔｜过冬

今天，闲坐家中，突然听到一阵阵貌似水流的声音，寻着声音，原来是暖气管道里传来细碎的注水声。抬头看向墙上的电子日历，已是十一月十日。每年的十一月十五日是法定供暖日，今天应该是试压。如今城市的供暖季节，每到十五日，阀门准时开启，之后便是一如既往温暖如春的热度，无需等待，无需期盼，每年就这样精准地覆盖每个角落。

可是我童年的冬天，却从不是这样温暖的模样。

小时候的冬天，广袤的鲁西南平原，天气是真冷，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冻透。天空总是铅灰色的，北风呼啸着掠过村庄，那声音尖锐得好像体育老师嘴里的哨子，听着就让人心里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。那时的冬天时不时地下雪，一场雪接着另一场雪落下，天地间一片白色的苍茫，每家每户的屋檐下常常悬着长长的冰凌，阳光照在上面，折射出冰冷的光。

那时的农村一例是低矮的土房，家里的土房墙体虽厚，却终究挡不住严寒的侵入。窗户缝里糊着泛黄的旧报纸，风一吹便“嗖嗖”作响，像是多嘴的二大娘在耳边不停的絮叨。门缝里时不时能看见一道道细长的亮光，寒气就顺着这道缝隙钻进来。

每天清晨醒来，玻璃上早已结满了厚厚的冰花，有的像松枝，有的像山峦，我们总爱用指甲在上面抠出歪歪扭扭的图案，指尖触到玻璃的冰面，寒冷瞬间便透进骨头里。床上是唯一的热源，刚躺下时，被子凉得像块冰，得蜷起身子，用体温一点点焐热那片方寸之地。离开床铺，室内室外几乎没什么两样，连呼出的白气都像是被冻住了。

冬闲季节，晴天的上午，向阳的墙根下往往会蹲着一溜黑压压的人群，这里是中老年人晒暖的地方。人们无所例外地穿着黑色的棉袄，黑色的棉裤，头上戴着黑色的棉帽，腰里扎着一条黑布腰带，腰带上别着一直长长的旱烟袋。在这里，东家长西家短，庄稼的收成，来年的打算，林林总总，一切话题都在粗粗的嗓门声中，在呛人的旱烟吧嗒吧嗒中此起彼伏。待到中午时分，在孩子或者老娘们的催促声中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这个热闹的舆论场。

晚上，生产队的牲口饲养院是人们聚集的好地方。饲养院有柴草，可以生火取暖，牲口喘息的热气尽管有些难闻的气息，在寒冷的冬天，不失为是天然的暖气。晚饭以后，男人们从各自的家中，三三两两凑在一起，有的从院子里拽一把柴火，生一堆火，年轻一点的往往围在一起，在昏暗的油灯下，兴致勃勃地打扑克。其他的人抽着旱烟，你一句我一句，继续着白天的话题，这样的场景往往持续到夜半时分，才不情愿地回家钻那个冰凉冰凉的被窝。

对孩子们来说，每年冬天，“四冻”是躲不过的自然灾害，是冬季老天送给孩子们的“特殊礼物”。手背总是红肿着，像生发的馒头，痒得钻心，严重时会裂开一道道小口子，沾水时刺痛难忍。耳朵冻得发麻，用手一摸，硬邦邦的，仿佛不是自己的。红红的脸蛋长期暴露在凛冽的寒风里，也容易留下冻伤的印记，好似熟透了的红苹果。双脚裹在厚厚的棉鞋里，依旧挡不住寒气，放学回家，坐在母亲烧火的灶旁边烤火，脚趾渐渐苏醒，那种又痒又痛的感觉，至今想来都清晰得很。

可即便这样，寒冷也从未冻结住童年的快乐，也丝毫挡不住那一颗颗不安分的心。

村边的小河冻成了厚实的冰面，那便是我们的乐园。一群群孩子穿着臃肿的棉衣，像笨拙的小熊，欢呼着助跑，然后猛地滑出去，凭借身体的惯性和溜滑的冰面能滑出去好远的距离。冰面光滑，但凡身体失去平衡，常常摔得四脚朝天，棉裤上沾满了冰渣，却一点也不觉得疼，爬起来拍拍衣服，继续笑着闹着，任凭寒风刮着脸蛋。抽陀螺也是冬日里的重头戏，拿着自制的陀螺，一鞭子甩下去，“啪啪”的脆响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，陀螺在冻硬的土地上飞速旋转，我们围着它奔跑呐喊，嘴里哈出的雾气与扬起的尘土混在一起，浑身都热烘烘的，早已忘了寒冷。

待到日落西山，暮色四合时，炊烟袅袅升起，捉迷藏的游戏便开始了。草垛后，墙角边，门洞下，都是绝佳的藏身之处。我们屏住呼吸，听着同伴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，心脏怦怦直跳。偶尔被发现，便撒腿就跑，脚步声、笑声、呼喊声划破了冬夜的寂静，让整个村庄都变得鲜活起来。那些奔跑的身影，那些纯粹的欢笑，像是一簇簇火焰，在严寒中燃烧，温暖了整个冬天。

昔日的场景已经成为遥远的回忆，如今，暖气片散发着恒定的暖意，室内温暖如春，再也不用忍受“四冻”之苦。可总觉得，少了些什么。那些一起“沿冻冻（滑冰）”“打皮扭（陀螺）”的伙伴，早已散落天涯，各自在不同的城市里过冬。我们的身体被精心呵护着，却再也找不回当年在寒风中尽情撒野的痛快，再也没有那样纯粹的快乐，能让人忘记刺骨的严寒。

窗外，北风依旧呼啸，室内的暖意温柔地包裹着我。我忽然明白，真正的过冬，过的从来不是季节，而是一段岁月，一种心境。童年的冬天，冷是真切的，可那份藏在寒风里的亲情、友情，那些简单游戏带来的纯粹快乐，却像永不熄灭的火焰，在记忆深处燃烧。那份暖，无关暖气片，无关温室，它藏在冻红脸蛋上的灿烂笑容里，藏在呼啸寒风中滚烫的童心里，藏在岁月的褶皱里，无论时光如何流转，都永远温热，永远明亮。

原来，我早已拥有了一个永不冰冷的冬天。这令我到底惦记那些昔日的小伙伴了，今年的冬天，你们还冷吗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