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0年,我穷得叮当响,一个算命先生却说:五年后,你身价百万
发布时间:2025-11-16 01:11 浏览量:11
1990年,江城的夏天像一口黏稠的锅,把所有人都闷在里面,慢慢熬着。
空气里是煤烟、汗水和廉价雪花膏混合的味道。
我叫陈默,二十四岁,刚从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纺织厂下岗。
下岗通知书是张薄薄的纸,拿在手里却有千斤重。
厂长拍着我的肩膀,说年轻人,路还长。
我看着他油光锃亮的脸,想说,你他妈的路当然长,顿顿都有茅台漱口。
话到嘴边,变成了“嗯”的一声。
这就是我,陈默,一个连屁都不敢大声放的废物。
口袋里最后几张皱巴巴的票子,加起来不到二十块钱。
我像个孤魂野鬼,在江城最破旧的老城区里晃荡。
这里是城市的褶皱,被高楼大厦的阴影遗忘的地方。
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,两旁的木楼歪歪斜斜,仿佛随时会散架。
一个转角,我被一阵喧哗堵住了去路。
人堆里三层外三层,围着个什么东西。
我踮起脚,越过无数颗油腻的后脑勺,看见一面迎风招展的破布幡。
幡上两个大字:神算。
又是江湖骗子。
我嗤之以鼻,转身想走。
这种把戏,骗骗老头老太太还行,骗我?
我穷得连明天在哪都不知道,还有什么命好算的?
“这位小哥,留步。”
一个苍老的声音,不大,却像针一样精准地扎进我耳朵里。
人群“呼啦”一下,自动分开一条道。
一个戴着墨镜的瞎眼老头,坐在张小马扎上,正“看”着我的方向。
他面前摆着个小木桌,桌上一块八卦盘,几枚铜钱。
就是他,那个“神算”。
我愣住了。
他怎么知道我要走?
“小哥,我看你印堂发黑,头顶有乌云,最近是不是很不顺?”
废话。
我心里骂了一句。
但凡长了眼睛,看看我这身洗得发白的旧T恤,看看我脚上快磨穿底的解放鞋,谁不知道我不顺?
周围的人开始起哄。
“哎,小伙子,让大师给你看看呗!”
“是啊,大师算得可准了!”
我不想搭理,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
“你别不信。”瞎眼老头又开口了,声音里带着一丝莫测的笑意,“你命格奇特,是‘潜龙在渊’之相。现在看着落魄,不过是龙游浅水遭虾戏。”
我停下脚步,不是因为信了,而是因为“龙游浅水遭虾戏”这句话,精准地戳中了我的痛处。
在厂里,那个整天巴结领导的孙子,不就是只虾米吗?现在他成了小组长,我却被踢了出来。
我转过身,死死盯着那个瞎子。
他仿佛能感受到我的目光,嘴角微微上扬。
“来,把手给我。”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,鬼使神差地,我真的走了过去,在他面前蹲下,伸出了手。
一只又瘦又脏的手,指甲缝里全是黑泥。
老头干枯的手指搭在我的手掌上,像一段冰冷的枯木。
他摩挲着我的掌纹,闭着眼睛,嘴里念念有词。
周围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过了足足一分钟,他才松开手。
“如何?”我忍不住问,声音有些沙哑。
老头没回答,而是从怀里摸索着,掏出一支烟,叼在嘴上。
旁边立刻有人识趣地划着火柴,给他点上。
他深深吸了一口,吐出一个浑浊的烟圈。
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显得更加神秘。
“五年。”
他终于开口,只说了两个字。
“什么五年?”我追问。
“五年后,”他一字一顿,声音不大,却像炸雷一样在人群中响起,“你,身价百万。”
整个巷子,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,直勾勾地看着我。
然后,是爆笑。
“哈哈哈哈!百万?这小子?”
“老张,你今天喝多了吧?他要能成百万富翁,我把这块青石板吃了!”
“就是,他连下一顿饭在哪都不知道呢!”
嘲笑声像无数根针,扎在我身上。
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,血气全涌到了头顶。
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,站在舞台中央,接受所有人的审判。
我猛地站起来,指着那瞎子的鼻子,想骂一句“你他妈的耍我”,可喉咙里像堵了棉花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愤怒,屈辱,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没察变的……荒谬的悸动。
百万。
这个词对我来说,比天上的月亮还要遥远。
我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,是厂里发工资时,那一沓厚厚的、带着油墨香的十块钱大团结。
“你不信?”瞎子弹了弹烟灰,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。
“我信你个鬼!”我终于吼了出来,声音都变了调。
“天机已泄,信与不信,皆是命数。”老头掐了烟,慢悠悠地开始收拾他的摊子,“五年为期,到时候你若真成了,记得回来找我。”
“找你干嘛?给你送锦旗吗?”我气得发笑。
“卦金。”他淡淡地说,“我今天的卦,不收你钱。五年后,你拿一百万来,我只取一成。”
十万。
他妈的,他一张嘴就要十万。
我气得浑身发抖,转身就走,再多待一秒,我怕我会忍不住揍他。
身后,人群的哄笑声还在继续,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。
我逃也似的冲出了那条巷子,一直跑到大马路上,才扶着一棵法国梧桐,大口大口地喘气。
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斑驳地洒在我身上。
我看着自己投在地上的、瘦削的影子,忽然觉得无比可笑。
陈默啊陈默,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
一个瞎子骗子的话,居然能让你气成这样。
身价百万?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口袋,自嘲地笑了。
别说百万,我现在连晚饭的五毛钱面条都快买不起了。
我沿着马路牙子,漫无目的地走。
脑子里乱糟糟的,一会儿是厂长那张虚伪的笑脸,一会儿是工友们幸灾乐祸的眼神,最后,全都定格在那个瞎子波澜不惊的脸上。
“五年后,你身价百万。”
这句话像个魔咒,在我脑海里反复回响。
我甩了甩头,想把它甩出去。
骗子,都是骗子。
可为什么,心底深处,竟然有一丝微弱的、连我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火苗,被这句话点燃了?
或许,不是因为我相信他。
而是因为,我太需要一点希望了。
哪怕是假的,是骗人的,也像一根救命稻草。
我走到了小芹的单位门口。
小芹是我的女朋友,在一家国营商店当售货员。
这是份体面的工作,至少比我在纺织厂拧螺丝强。
我站在马路对面,看着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工作服,在柜台后面忙碌。
她真好看。
梳着两条乌黑的辫子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
我不敢过去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我下岗了。
上次她说,她妈又催了,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。
结婚?
我拿什么结?
拿我这身破衣服,还是拿我口袋里那不到二十块钱?
我像个贼一样,在街角站了很久,直到看见小芹下班,和她的同事有说有笑地走出来。
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,躲在了一根电线杆后面。
我怕她看见我这副鬼样子。
我怕她问我,陈默,你今天怎么没上班?
我怕她眼里的光,会因为我的落魄而熄灭。
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,我才慢慢走出来。
心里空落落的。
天色渐渐暗了下来。
我回到了我租的那个小阁楼。
十平米不到的房间,一张木板床,一张破桌子,就是我全部的家当。
屋顶有个地方漏雨,墙角长满了青苔。
我从床底下摸出一包“红梅”牌方便面,这是我最后的存粮。
烧了壶开水,泡了面。
吸溜吸溜的声音,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我一边吃,一边看着窗外。
窗外是别人的万家灯火。
电视机的声音,夫妻的吵架声,孩子的哭闹声,混杂在一起,充满了生活的气息。
而我,像被这个世界隔绝了。
吃完面,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。
胃里暖和了一点,心里却更冷了。
我躺在床上,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上那道被雨水浸泡出来的、丑陋的痕迹。
瞎子的话,又钻了出来。
身价百万。
我翻了个身,用被子蒙住头。
别想了,陈默。
睡一觉,明天起来,继续去找活干。
码头扛包,工地搬砖,总有地方要人。
只要肯卖力气,饿不死。
可我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。
那五个字,像烙印一样,刻在了我的脑子里。
我开始不受控制地幻想。
如果我真的有了一百万,会怎么样?
我要在江城最好的地段,买一套大房子。
带阳台的,可以种花。
我要买一辆黑色的桑塔纳,那时候,谁家有辆桑塔纳,比现在有架飞机还牛。
我要带小芹去北京,去天安门,去爬长城。
我要让她穿最漂亮的裙子,吃最好吃的东西。
我还要把钱甩在她妈脸上,告诉她,你女儿跟着我,不会受一点委屈。
想着想着,我竟然笑了。
笑着笑着,眼泪就流了出来。
我真是疯了。
我把自己蜷成一团,像一只受伤的虾米。
那一晚,我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我站在金山银山之上,脚下是数不清的钞票。
瞎子站在我对面,戴着墨镜,朝我伸出手。
“卦金。”他说。
第二天,我是被饿醒的。
现实比梦境残酷一百倍。
我得去找活干。
我去了劳务市场,那地方人山人海,比菜市场还热闹。
空气里都是汗臭和烟味。
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两个字:生活。
我挤在人群里,听着那些招工的人扯着嗓子喊。
“码头扛大包,一天十块,管一顿饭!”
“城西工地要小工,搬砖和泥,一天八块!”
我犹豫了。
我不是没力气,但在纺织厂好歹算个技术工,现在要去跟人抢着扛麻袋?
那点可怜的自尊心,还在作祟。
就在我犹豫的时候,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。
“兄弟,找活啊?”
我转头,看见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胖子,一脸自来熟的笑容。
他叫王大海,大家都叫他胖子,是我在纺织厂的工友,比我早下岗半年。
“胖子?你怎么在这?”
“我?我早不干那傻力气活了。”胖子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,“兄弟,想不想发财?”
又是“发财”这两个字。
我昨天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。
我没好气地说:“想啊,做梦都想。你有路子?”
“那当然!”胖子拍着胸脯,“跟我走,带你见识见识。”
我将信将疑地跟着他,穿过拥挤的人群,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。
胖子从他那个破挎包里,掏出几条裤子。
“看见没?这叫喇叭裤。”
我当然认识。
最近街上开始有年轻人穿这种裤子,裤腿宽得能扫地。
“这玩意儿能发财?”我表示怀疑。
“你懂个屁!”胖子一脸恨铁不成钢,“这叫潮流!从香港那边传过来的。我告诉你,这玩意儿在广州那边批发,十五块一条。拿到咱们江城,你知道能卖多少吗?”
他伸出三根手指。
“三十?”
“少了!”胖-子得意地摇摇头,“至少三十五!运气好,碰到个冤大头,卖四十都有可能!”
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一条裤子,转个手就赚二十块?
这比抢钱还快啊。
“怎么样?动心没?”胖子撞了撞我的肩膀,“我路子都摸清了,就是还差个本钱。你那儿有多少?”
我脸一红,支支吾吾地说:“我……我刚下岗,没钱。”
胖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又恢复了热情:“没事没事,钱可以想办法嘛。你女朋友不是在商店上班吗?她肯定有积蓄。”
提到小芹,我心里一沉。
“不行,不能用她的钱。”
“哎呀,你这人怎么这么死脑筋!”胖子急了,“这是做生意,又不是拿去打水漂!等我们赚了钱,加倍还给她不就行了?到时候你拿着大把的钱去找她,多有面子!”
胖子的话,像魔鬼的诱惑。
有面子。
这三个字,对我来说太重要了。
我沉默了。
胖子还在旁边添油加醋:“你想想,你现在这个样子,怎么给人家小芹幸福?难道真去码头扛大包?一天十块钱,猴年马月才能买得起房?”
“别说了。”我打断他。
我的心,乱成了一锅粥。
理智告诉我,这是在冒险。
胖子这个人,我知道,嘴上能跑火车,办事不一定靠谱。
万一赔了呢?
我不仅会彻底一无所有,还会把小芹也拖下水。
可是……
瞎子的那句话,又冒了出来。
“潜龙在渊”。
难道,这就是我的机会?
我一晚上没睡好,脑子里两个小人一直在打架。
一个说,陈默,别傻了,安安分分找个力气活干,至少饿不死。
另一个说,陈-默,你甘心吗?你甘心一辈子就这么窝囊下去吗?
第二天,我去找了小芹。
我没敢直接说借钱,只是跟她说了下岗的事。
小芹听完,愣了很久。
她的眼睛里,有惊讶,有心疼,还有一丝我最害怕看到的……失望。
“没事,阿默。”她勉强笑了笑,拉着我的手,“工作没了可以再找。你这么聪明,肯定能找到更好的。”
她的安慰,像一根软刺,扎得我更难受了。
“小芹,”我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,看着她的眼睛,“我想……做点小生意。”
我把胖子的计划,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。
我没敢看她的表情,只是低着头,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。
“你要多少钱?”
出乎我的意料,她没有骂我,也没有劝我,只是平静地问。
“三百。”我小声说。
三百块,在1990年,对一个普通工薪家庭来说,不是个小数目。
那是她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的嫁妆钱。
小芹沉默了。
房间里静得能听到我的心跳声,咚,咚,咚,像在擂鼓。
“好,我借给你。”
她说。
我猛地抬起头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小芹,你……”
“我相信你。”她看着我,眼睛亮得惊人,“阿默,我知道你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。你去闯,不管成功还是失败,我都在这儿等你。”
那一刻,我一个大男人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我紧紧地抱住她,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。
那股熟悉的、淡淡的洗发水香味,让我觉得无比安心。
我在心里发誓,陈默,你这辈子要是敢负了眼前这个女人,你就不是人。
小芹从她的木箱子里,拿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。
一层一层打开,里面是厚厚一沓钱。
有大团结,有五块的,有两块的,还有很多毛票。
她数了三百块钱给我,剩下的又小心翼翼地包好,放了回去。
“这些钱,你拿去。不够的话,我再想办法。”
我捏着那三百块钱,感觉比一千斤的铁块还要重。
这不只是钱,这是小芹的全部信任和未来。
我不能输。
绝对不能。
我拿着钱,找到了胖子。
胖子见到钱,眼睛都绿了。
“好兄弟!我就知道你行!”他激动地拍着我的肩膀,“你放心,跟着哥,保你吃香的喝辣的!”
我们当天就坐上了去广州的绿皮火车。
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。
火车上人挤人,空气里全是脚臭味和泡面味。
我跟胖子挤在一个硬座上,腿都伸不直。
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累,反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兴奋。
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,感觉自己像一只挣脱了笼子的鸟。
未来是什么样子,我不知道。
但我知道,我的人生,从这一刻起,不一样了。
到了广州,那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高楼大厦,车水马龙,到处都是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。
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金钱的味道。
我跟胖-子,就像两个从乡下来的土包子,看什么都新鲜。
我们直奔传说中的服装批发市场。
那场面,比江城的劳务市场还要壮观十倍。
成千上万的摊位,堆积如山的衣服,南腔北调的砍价声,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,差点把我掀翻。
胖子显然是做过功课的,拉着我轻车熟路地在迷宫一样的市场里穿梭。
最后,我们停在一家挂满了喇叭裤的档口前。
老板是个精瘦的广东人,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。
一番唇枪舌战,胖子成功地把价格从十五块砍到了十三块五。
我佩服得五体投地。
我们用所有的钱,进了二十条喇叭裤。
回程的火车上,我们两个守着那一大包裤子,像守着一堆金元宝。
胖子兴奋地规划着未来:“等这批货卖出去,我们就有本钱进更多的货!到时候,我们在江城最热闹的街上,租个门面!专门卖港货!”
我听着他的豪言壮语,心里也热血沸腾。
我仿佛已经看到了身价百万的自己,开着桑塔纳,载着小芹,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中,绝尘而去。
回到江城,我们一刻也没耽搁。
胖子找了块人流量大的地方——工人文化宫门口,铺了块塑料布,就把裤子摆了上去。
“港货!正宗喇叭裤!三十五一条,假一罚十!”
胖子扯着嗓子吆喝。
我站在旁边,还有点不好意思,脸皮发烫。
很快,就有人围了上来。
但大部分人都是看看就走,真正想买的没几个。
“太贵了!一条裤子三十五,抢钱啊?”
“就是,料子也不怎么样嘛。”
一下午过去,一条都没卖出去。
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。
胖子也有点蔫了,但嘴上还很硬:“没事,第一天都这样。等他们知道这是好东西,就抢着来买了。”
晚上收摊,我跟胖-子分头回家。
我拖着疲惫的身体,回到我的小阁楼。
看着墙角那一大包没卖出去的裤子,我心里堵得慌。
小芹的脸,在我眼前晃来晃去。
我不敢去想,如果这些裤子砸在手里,我该怎么去面对她。
第二天,第三天,情况依然没有好转。
我们把价格从三十五降到三十,还是无人问津。
偶尔有几个年轻人过来问问,一听价格,都摇摇头走了。
胖子的吆喝声,也一天比一天小。
我们两个像斗败的公鸡,蹲在摊子后面抽着闷烟。
“妈的,江城这帮,不识货!”胖-子狠狠地把烟头摔在地上。
我没说话。
我知道,问题可能不只是出在江城人“不识货”上。
1990年,大家的工资普遍也就百来块钱。
花三十块钱买一条“奇装异服”,对大部分人来说,还是太奢侈了。
我们的定位,从一开始就错了。
第四天,眼看着带来的钱快花光了,连吃饭都成了问题。
胖子彻底泄了气。
“默子,要不……我们降到二十卖吧?能回一点本是一点。”
我看着他,摇了摇头。
“二十?那我们还不如直接送人。连路费都赚不回来。”
“那你说怎么办?总不能真砸手里吧!”胖子急得直跺脚。
我看着那堆喇叭裤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怎么办?
我他妈的知道怎么办?
就在我们两个快要绝望的时候,转机,或者说,是更大的危机,来了。
几个穿着制服,戴着大盖帽的人,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。
城管。
“谁让你们在这摆摊的?东西收起来,跟我们走一趟!”
为首的一个国字脸,一脸的横肉,语气不容置疑。
胖子吓得脸都白了,赶紧点头哈腰地赔笑。
“同志,我们……我们就是卖几条裤子,马上就走,马上就走。”
“走?晚了!”国字脸一挥手,“东西,全部没收!”
两个年轻的城管上来,就要抢我们的裤子。
我急了,一把护住那包货。
“你们凭什么没收我们的东西!”
那是我第一次,敢跟穿制服的人这么大声说话。
或许是那三百块钱,或许是小芹的信任,给了我豁出去的勇气。
“凭什么?”国-字脸冷笑一声,“就凭这是马路,不是你家炕头!占道经营,影响市容,你说凭什么!”
他上来推了我一把。
我一个踉跄,差点摔倒。
胖子赶紧拉住我,小声说:“默子,别冲动,好汉不吃眼前亏。”
可我那时候,什么都听不进去了。
我只知道,这包裤子,是我的全部希望。
是小芹的嫁妆钱。
要是被他们拿走了,我就真的万劫不复了。
“我不给!”我红着眼睛,死死地抱着那包裤子。
“嘿,你小子还敢犟嘴?”国字脸火了,“给我拿下!”
两个年轻城管上来,一左一右,架住了我的胳膊。
我拼命挣扎,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。
混乱中,我不知道被谁踹了一脚,膝盖一软,跪在了地上。
手一松,那包裤子,被他们抢了过去。
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,把我的全部希望,扔上了一辆破旧的三轮车。
“走!”
国字脸一声令下,几个人扬长而去。
周围的看客,指指点点,议论纷纷。
胖子蹲在我身边,垂头丧气。
“完了,全完了。”
我跪在地上,一动不动。
膝盖火辣辣地疼,可我感觉不到。
我只觉得,天塌了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阁楼的。
胖子把我送回来,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,就走了。
他说他要去想想办法,看能不能找人把货要回来。
我知道,这是不可能的。
进了他们口袋的东西,怎么可能再吐出来。
我把自己摔在床上,用被子蒙住头,像一只鸵鸟。
我不敢去想小芹。
我不敢去想,我该怎么跟她说,我把她的三百块钱,弄丢了。
我甚至不敢去想明天。
我像个死人一样,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。
不吃,不喝,不动。
脑子里,反复播放着裤子被抢走的那一幕。
还有瞎子那句话。
“潜龙在渊”。
“身价百万”。
我笑了。
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去他妈的潜龙在渊。
去他妈的身价百万。
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,一个无可救药的。
第二天傍晚,门被敲响了。
我以为是房东来催房租,没理。
敲门声固执地响着。
“陈默!开门!我知道你在里面!”
是小芹的声音。
我的心,猛地一揪。
最害怕面对的,还是来了。
我磨磨蹭蹭地爬起来,打开了门。
小芹站在门口,手里提着一个饭盒。
她看到我,愣住了。
“阿默,你怎么了?怎么搞成这个样子?”
我低着头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“我……”
我喉咙发干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小芹走进屋,把饭盒放在桌上。
她看着空荡荡的墙角,瞬间明白了什么。
“货呢?”她问,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……没了。”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。
“没了是什么意思?”
“被……被城管没收了。”
房间里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我能听到小芹的呼吸,变得越来越急促。
我做好了准备,准备迎接她的眼泪,她的责骂,甚至是一记耳光。
可她什么也没做。
她只是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像一尊雕塑。
过了很久,她才开口,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。
“钱呢?三百块钱,一分都没了?”
“……没了。”
“陈默。”她叫我的名字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那是我的嫁妆钱啊。”
我的心,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,疼得无法呼吸。
“对不起,小芹,我对不起你。”
“对不起有什么用?”她终于爆发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滚落下来,“我妈说得对,你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!我当初真是瞎了眼,才会相信你!”
“我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,你呢?你就拿我的钱,去听一个胖子的鬼话,去打水漂!”
“你知不知道,我为了你,跟我妈吵了多少次架?我告诉她,你不是那样的人,你只是暂时不得志!”
“可结果呢?你就是!你就是个只会说大话的!”
她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把刀子,狠狠地捅在我的心上。
我无力反驳。
因为她说的,全都是事实。
我就是一个。
“我们……分手吧。”
她擦了擦眼泪,说出这句我最害怕的话。
“我累了,陈默。我不想再跟着你,过这种提心吊胆,看不到希望的日子了。”
她把饭盒推到我面前。
“把这个吃了吧。算我们……最后一顿饭。”
说完,她转身就走。
“小芹!”我冲过去,从后面拉住她的手。
她的手,冰凉。
“你再给我一次机会。”我哀求道,“我发誓,我一定把钱给你挣回来!加倍挣回来!”
“挣?你拿什么挣?”她甩开我的手,回头看着我,眼神里全是绝望,“再去摆地摊吗?再去被城管追吗?陈默,你醒醒吧!我们不是活在梦里!”
她的话,像一盆冷水,从头到脚,把我浇了个透心凉。
是啊,我拿什么挣?
我连下一顿饭都不知道在哪里。
小芹走了。
门被关上的声音,很轻,却像一声巨响,震碎了我所有的世界。
我瘫坐在地上,看着桌上那个还冒着热气的饭盒。
里面是我最爱吃的,红烧肉。
我拿起筷子,夹起一块肉,放进嘴里。
肉很香,可我尝不出任何味道。
我一边吃,一边流泪。
眼泪掉进饭里,咸的。
我不知道自己吃了多久。
等我回过神来,饭盒已经空了。
我打了个嗝,胃里撑得难受。
我扶着墙,站起来,走到窗边。
夜色已经很深了。
江城,像一头巨大的、沉睡的怪兽。
而我,是它身上一只微不足道的、随时可能被碾死的寄生虫。
去他妈的。
我心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。
去他妈的纺织厂。
去他妈的城管。
去他妈的狗屁命运。
一股邪火,从我的脚底板,直冲天灵盖。
我不想就这么认输。
我不能就这么认输。
如果我认了,我就真的成了小芹口中那个扶不起的阿斗。
我这辈子,就真的完了。
我的目光,落在了床底下。
那里,还有一条喇叭裤。
是我们进货的时候,胖子说给我自己穿的。
我把它拿了出来。
深蓝色的,崭新的,带着一股布料的味道。
我看着它,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。
一个疯狂的,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。
我冲进那个狭小的、公用的卫生间,找到了半瓶不知道谁剩下的84消毒液。
我又从我的工具箱里,翻出了一把剪刀,和一张粗砂纸。
我把那条崭新的喇叭裤,平铺在地上。
然后,我拧开了84消毒液的盖子。
刺鼻的气味,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。
我犹豫了一下。
如果失败了,我就连最后一条像样的裤子都没有了。
可如果不试,我就什么都没有了。
妈的。
赌一把。
我把消毒液,不均匀地洒在了裤子上。
深蓝色的布料,遇到消毒液,开始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。
一块块不规则的、浅色的斑驳,慢慢浮现出来。
像云,又像地图。
然后,我拿起剪刀。
“咔嚓”一声,在膝盖的位置,剪开了一个口子。
我又拿起砂纸,对着裤子的边缘、口袋,狠狠地摩擦。
布料的纤维被破坏,露出了白色的毛边。
我像一个疯了的艺术家,对着我的作品,进行着最后的加工。
剪,磨,撕,扯。
我把我所有的愤怒,所有的不甘,所有的绝望,全都发泄在了这条裤子上。
一个小时后,我停了下来。
我看着地上的那条裤子,自己都愣住了。
它不再是那条普通的、崭新的喇叭裤。
它变得……独一无二。
破旧,颓废,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。
有点像我在一本过期的外国画报上,看到的那些摇滚歌星穿的裤子。
我把它拿到水龙头下,冲洗干净,晾在了窗外。
风吹过,那条“破烂不堪”的裤子,在夜色中轻轻飘荡。
像一面旗帜。
一面反叛的,不屈的旗帜。
我看着它,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。
或许,我失去了一切。
但或许,我也得到了一些什么。
第二天,我穿上了那条被我“蹂躏”过的裤子。
走在路上,回头率百分之二百。
所有人都用一种看的眼神看着我。
“这人疯了吧?穿条破裤子就出门了?”
“现在的年轻人,真是搞不懂。”
我不在乎。
我甚至有点享受这种被注目的感觉。
我走到了工人文化宫门口。
昨天我们被赶走的地方。
我没有铺塑料布,也没有吆喝。
我就那么站在那里,像一根电线杆。
我就是我的活广告。
果然,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我。
不是注意我的人,是注意我的裤子。
一个穿着花衬衫,头发烫得像鸡窝一样的年轻人,在我面前晃悠了半天,终于忍不住开口了。
“喂,兄弟,你这裤子……哪儿买的?”
他一脸的好奇。
我学着那个瞎子的样子,故作高深地笑了笑。
“买不到。”
“买不到?”他愣了,“什么意思?你自个儿做的?”
“算是吧。”
“牛逼啊!”他冲我竖了个大拇指,“这裤子,有味道!比那些崭新的喇叭裤,带劲多了!”
他围着我转了一圈,越看越喜欢。
“兄弟,商量个事呗。你这条,卖给我怎么样?”
我心里一动。
机会来了。
“不卖。”我摇摇头。
“别啊!”他急了,“我加钱!你说多少钱!”
我看着他,伸出了五根手指。
“五十?”他倒吸一口凉气,“兄弟,你这比抢还狠啊!一条新裤子才三十五!”
“我这,是新的吗?”我反问他。
他噎住了。
是啊,我这条,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。
它上面有我的愤怒,我的汗水,我的……艺术。
“四十!四十行不行?我身上就这么多钱了!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票子。
我看着那四十块钱,心跳开始加速。
四十块。
一条被我“搞坏”了的裤子,居然能卖四十块。
比我们之前定的最高价还高。
“成交。”
我几乎是咬着牙,说出这两个字。
我当场就把裤子脱了下来,换上了我原来的旧裤子。
那个年轻人,如获至宝地拿着我的“破裤子”,兴高采烈地走了。
我捏着那四十块钱,手心全是汗。
我成功了。
我他妈的,居然成功了。
我没有立刻回家。
我拿着那四十块钱,冲回了广州服装批发市场。
不,不是市场。
我去了市场旁边那些处理残次品的仓库。
那些因为染色不均,或者有破损,而被当成垃圾处理的牛仔裤。
在别人眼里,这是废品。
在我眼里,这是金矿。
我用极低的价格,五块钱一条,买下了八条这样的“垃圾”。
回到我的小阁楼,我把自己关了起来。
剪刀,砂纸,84消毒液。
我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裁缝。
我把每一条裤子,都当成一件艺术品来创作。
有的,我把它磨出洞。
有的,我把它染成斑马纹。
有的,我甚至在上面用颜料画上奇怪的图案。
每一条,都不一样。
每一条,都刻着“陈默”的印记。
三天后,我带着我的八条“杰作”,再次出现在工人文化宫门口。
这一次,我连摊子都懒得摆。
我把八条裤子,用一根绳子串起来,挂在脖子上。
像个卖烧饼的。
那个买了我的第一条裤子的年轻人,居然又来了。
而且,他还带来了好几个跟他一样打扮新潮的朋友。
“就是他!我跟你们说,他做的裤子,绝了!”
他们一拥而上,把我围在中间。
“兄弟,还有没有?给我们也整一条!”
“我要那条膝盖破洞的!”
“那条像地图一样的,是我的!”
八条裤子,不到半个小时,被抢购一空。
平均每条,卖了四十五块。
我收钱收到手软。
一天之内,我赚了三百多块钱。
三百多。
我把小芹的本钱,一天之内,就赚了回来。
我捏着那一沓厚厚的、带着各种味道的钱,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,突然想哭。
我没有哭。
我冲到最近的一家小卖部,买了一包“中华”烟。
三块钱一包。
我以前,连看都不敢看。
我拆开,点上一根,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烟很呛,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。
可他妈的,真香。
我没有立刻去找小芹。
我知道,光把钱还给她,不够。
我要让她看到的,不是一个还了钱的陈默,而是一个全新的,让她觉得可以依靠的陈默。
我用赚来的钱,作为新的本金。
我不再满足于从残次品仓库里淘货。
我开始直接去布料市场,买整匹的牛仔布。
我又托人,从一个倒闭的服装厂,买回来一台二手的缝纫机。
我的小阁楼,彻底变成了一个小作坊。
白天,我踩着缝纫机,把布料做成最简单的喇叭裤雏形。
晚上,我就是那个疯狂的艺术家,用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,去“破坏”它们。
我发现,破坏也是一门艺术。
哪里该破,哪里该磨,哪里该褪色,都有讲究。
要破得自然,破得有型,破得有态度。
我的“陈氏破烂牛仔裤”,在江城的潮流圈子里,迅速打响了名气。
每天都有人慕名而来,堵在我那个破阁楼的门口。
我甚至开始搞起了“私人定制”。
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风格,我就给你做成什么样。
我的生意,越来越好。
胖子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的事,又找上门来。
他看着我屋里堆积如山的布料和成品,眼睛都直了。
“默子……不,默哥!你……你这是发了啊!”
他一脸的谄媚和悔恨。
“当初我要是跟你一起扛下来……”
我递给他一根烟,没说话。
有些路,只能一个人走。
“默哥,你看,我现在也没事干。要不……我跟着你混吧?我给你打下手,跑腿,什么都行!”
我看着他,想起了我们一起去广州的火车上,他意气风发的样子。
“行。”我说,“你帮我去市场跑布料,每个月给你开一百块工资。”
一百块。
在当时,是一个国营厂正式工人的工资。
胖子激动得差点给我跪下。
“谢谢默哥!谢谢默哥!”
我不是在可怜他。
我是真的需要人手。
我的小作坊,已经快要运转不过来了。
一个月后,我数了数我赚到的钱。
除去成本,我净赚了三千块。
三千块。
我把钱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上,看了一遍又一遍。
我的人生,第一次有了“厚度”。
我感觉,是时候去找小芹了。
我挑了一个晴朗的下午。
我换上了一身新衣服。
白衬衫,黑西裤,脚上一双锃亮的黑皮鞋。
我还去理发店,剪了个当时最流行的郭富城头。
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陌生,又熟悉。
我不再是那个畏畏缩缩的陈默了。
我的腰杆,是直的。
我把三百块钱,用一个信封装好。
然后,我又另外取了一千块钱,放进另一个信封。
我走到了小芹工作的商店门口。
正是下午,店里人不多。
小芹穿着那身蓝色的工作服,靠在柜台上,有些无精打采。
她瘦了。
眼角有掩饰不住的疲惫。
我的心,又被揪了一下。
我深吸一口气,走了进去。
“同志,买点东西。”
我刻意压低了嗓子。
小芹头也没抬,有气无力地说:“看上什么自己拿。”
“我想买你。”
小芹猛地抬起头。
当她看到我的时候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她的眼睛里,先是震惊,然后是疑惑,最后,是抑制不住的委屈。
眼圈,一下子就红了。
“你……”
她想说什么,却又说不出来。
周围的同事,都好奇地朝我们这边看。
我把那个装着三百块钱的信封,放在柜台上。
“这是还你的。”
然后,我又把那个装着一千块钱的信封,推了过去。
“这是……利息。”
小芹看着那两个鼓鼓囊囊的信封,眼泪再也忍不住,掉了下来。
她不是因为钱。
我知道。
“你……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?”她哽咽着问,“你是不是去干什么坏事了?”
在她眼里,我还是那个一无是处的陈默。
一个月赚一千多块,对她来说,是天方夜谭。
我笑了笑,把她从柜台后面拉了出来。
“跟我走。”
我拉着她的手,在所有同事惊讶的目光中,走出了商店。
我带她去了江城最高档的西餐厅。
那地方,我以前路过,连门口的菜单都不敢看。
穿着燕尾服的服务员,为我们拉开椅子。
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,摆着闪闪发亮的刀叉。
小芹局促不安,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
“阿默,这里……太贵了。”
“没事。”我把菜单递给她,“喜欢吃什么,随便点。”
我给她讲了我这一个月的经历。
从那条被我“毁掉”的裤子开始,讲到我是如何把“垃圾”变成黄金的。
我讲得很平淡,像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可小芹听得,眼睛越来越亮。
她看着我的眼神,从担忧,变成了惊奇,最后,变成了……崇拜。
那是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光芒。
“所以,你现在……是个做裤子的老板了?”她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一个小作坊主而已。”我谦虚地说,但心里,美得冒泡。
那一顿饭,我们吃得很慢。
我们聊了很多。
聊过去,聊现在,聊未来。
我们之间那道因为三百块钱而产生的裂痕,在牛排和红酒的香气中,慢慢愈合了。
吃完饭,我送她回家。
走到她家楼下,她停住了脚步。
“阿默,”她看着我,“对不起。那天……我不该说那些话。”
“傻瓜。”我摸了摸她的头,“你没说错。如果不是你那些话,可能我现在还在哪个工地上搬砖呢。”
她破涕为笑。
“那……我们还分手吗?”她仰着脸,看着我,眼睛在路灯下,像两颗星星。
我没有回答。
我直接吻了上去。
她的嘴唇,还是那么软,带着一丝甜味。
良久,唇分。
“你说呢?”我看着她,笑了。
从那天起,我的人生,彻底走上了快车道。
我的“陈氏破烂牛仔裤”,已经不仅仅是江城潮人的最爱。
一些从外地来的二道贩子,也开始从我这里拿货。
我的小阁楼,彻底不够用了。
我用赚来的钱,在城郊租下了一个废弃的小学校。
我招了十几个和我一样从厂里下岗的工人。
我教他们如何缝纫,如何“破坏”。
我的小作坊,升级成了小型服装厂。
我给我的品牌,起了个名字。
叫“不默”。
取“不沉默”之意。
我不再是那个连屁都不敢放的陈默了。
我要让我的名字,响彻整个江城,甚至更远的地方。
生意越做越大,麻烦也随之而来。
开始有人模仿我的风格。
市面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“破烂牛仔裤”,价格比我的便宜,质量却差得远。
胖子急得不行:“默哥,这帮孙子抄我们的!我们得想个办法治治他们!”
我想了想,说:“不用治。”
“啊?”胖子不解,“就让他们这么抢我们生意?”
“他们抄得了我的样子,抄不了我的魂。”我说,“而且,他们这么一搞,反而帮我们把市场炒热了。以前只有一小撮人穿,现在满大街都是。这是好事。”
“那我们怎么办?”
“我们要做的,不是去堵他们,而是要跑得比他们更快。”
我开始研究新的款式,新的“破坏”手法。
我把中国风的元素,比如刺绣、盘扣,融入到牛仔裤的设计里。
我又开发了新的水洗工艺,让裤子的褪色效果,更加自然,更有层次感。
我的“不默”牌牛仔裤,始终走在潮流的最前端。
那些模仿者,永远只能跟在我的屁股后面,吃我剩下的灰。
时间过得飞快。
转眼,一年过去了。
这一年里,我从一个身无分文的下岗工人,变成了一个拥有几十号员工的小老板。
我买了房。
不是什么大房子,但也是三室一厅,窗明几净。
我把小芹接了过来。
她辞掉了商店的工作,专门帮我管账。
我们的小日子,过得红红火火。
有时候,夜深人静,我看着睡在身旁的小芹,看着这个被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家,还是会觉得像做梦一样。
我常常会想起那个瞎子。
他说,五年,身价百万。
现在才过去一年,我已经有了十几万的存款。
这个速度下去,五年百万,似乎……并不是一句空话。
难道,这个世界上,真的有“命”这种东西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机会来的时候,你必须有能力抓住它。
而我的能力,是被三百块钱的绝境,逼出来的。
1992年,春天。
邓公南巡讲话的消息,像一阵春风,吹遍了神州大地。
所有人都感觉到,一个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时代,要来了。
我的生意,也迎来了爆发式的增长。
全国各地的订单,像雪片一样飞来。
我的小学校厂房,已经远远满足不了生产需求。
我必须扩建。
我需要一块地,建一个真正的,现代化的工厂。
我看中了城东开发区的一块地。
那地方当时还是一片荒地,但根据市政府的规划,未来那里将是江城的商业中心。
我找到了开发区的负责人。
那是个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,说话官腔十足。
他告诉我,那块地,已经有很多人盯上了。
要想拿到,不仅要有钱,还要有“关系”。
我没关系。
我唯一的“关系”,可能就是胖子那个在工商局当小科员的远房表舅。
但我有钱。
我带着我全部的积蓄,还有我画的工厂设计图,一次又一次地去找那个负责人。
我跟他谈我的创业史,谈我的“不默”品牌,谈我对江城服装产业的未来规划。
一开始,他很敷衍。
后来,他开始认真听。
最后,他被我打动了。
“小陈,”他拍着我的肩膀,叫我“小陈”,而不是“陈老板”,“你跟那些只知道拿钱砸人的土老板不一样。你有想法,有冲劲。江城的未来,就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。”
我成功了。
我以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,拿下了那块地。
签合同的那天,我喝得酩酊大醉。
我拉着胖子,站在那片属于我的荒地上,迎着风,大声地喊。
我喊小芹的名字。
我喊“身价百万”。
我喊“去他妈的命运”。
胖子也跟着我一起喊,喊得声嘶力竭。
我们像两个疯子。
工厂很快就动工了。
我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,还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。
我又一次,把自己逼上了绝路。
不成功,便成仁。
那段时间,我忙得像个陀螺。
跑工地,盯进度,进设备,招工人。
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。
人瘦了一大圈,但精神头,却前所未有的好。
小芹心疼我,每天给我炖各种补汤。
她说:“阿默,你慢一点,别把自己累垮了。”
我说:“不行,我慢不下来。这个时代,走慢一步,就可能被人远远甩在身后。”
半年后,我的新工厂,落成了。
崭新的厂房,先进的流水线,几百个精神抖擞的工人。
开业典礼那天,锣鼓喧天,鞭炮齐鸣。
市里的领导都来了,还上了江城电视台的新闻。
我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,站在主席台上发言。
我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,看着我的员工,我的家人,我的朋友。
我的目光,穿过人群,仿佛看到了四年前,那个在街头彷徨无措的自己。
看到了那个在小阁楼里,用84消毒液和砂纸,跟命运抗争的自己。
我的眼眶,有些湿润。
发言稿是我请人写的,洋洋洒洒好几页。
我把它扔到了一边。
我拿起话筒,只说了一句话。
“谢谢大家。我的名字,叫陈默。沉默的默。但是从今天起,我不想再沉默了。”
台下,掌声雷动。
小芹站在人群中,看着我,笑靥如花。
从1990年到1994年,四年时间。
我的“不默”服饰,成了全国知名的牛仔品牌。
我的身价,早已不止一百万。
我买了豪车,住了别墅。
我成了江城无人不知的年轻企业家。
报纸上,电视上,全都是关于我“下岗工人白手起家”的传奇故事。
我成了无数年轻人崇拜的偶像。
但我心里,始终有一个结。
那个瞎子。
那个说我“五年后,身价百万”的瞎子。
我一直没有忘记他。
我让胖子去找过他很多次。
但那个老城区,早就被推平,盖起了高楼大厦。
那个瞎子,像人间蒸发了一样,再也找不到了。
我甚至开始怀疑,那天的相遇,是不是只是我穷困潦倒时,产生的一个幻觉。
1995年的夏天。
距离那个“五年之约”,只剩下最后几个月。
这天,我开着我的黑色大奔,载着小芹,路过市中心最繁华的广场。
小芹已经怀孕六个月了,肚子圆滚滚的。
我们准备去给未出生的宝宝,买点东西。
车在等红绿灯。
我无意中,朝窗外瞥了一眼。
广场的角落里,围着一堆人。
一面破旧的布幡,在风中摇曳。
幡上两个字,像针一样,扎进我的眼睛。
神算。
我的心,猛地一跳。
我把车停在路边,不顾小芹的阻拦,推开车门就冲了过去。
我挤进人群。
还是那个小马扎。
还是那个戴着墨镜的瞎眼老头。
他好像一点都没变,还是那副干瘦的、波澜不惊的样子。
岁月,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。
他正在给一个中年妇女算命,嘴里念念有词。
我站在他面前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我的心,跳得像擂鼓。
过了很久,他算完了。
收了钱,他端起茶杯,喝了口水。
然后,他抬起头,墨镜正对着我的方向。
“你来了。”
他淡淡地说。
仿佛,他早就知道,我今天会来。
我喉咙发干。
“你……还记得我?”
“潜龙在渊,一飞冲天。”他笑了笑,露出几颗黄牙,“这样的命格,我一辈子也碰不到几个。怎么会不记得。”
我沉默了。
周围的人,都好奇地看着我们。
“我……”我从怀里,掏出一张支票。
“这是一百万。”我说,“按照约定,一成是你的。”
我把支票递过去。
他没有接。
他只是摆了摆手。
“我算命,只收现金。”
我愣住了。
这个年代,谁会随身带十万现金?
“那你等我一下,我马上去银行取。”
“不用了。”他摇摇头,“你的卦金,我已经收过了。”
“收过了?”我更糊涂了,“什么时候?”
“五年前。”
他说。
“你那天,虽然一分钱没给我,但你给了我一样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你的不信。”瞎子慢悠悠地说,“我算了一辈子命,所有人都信我。只有你,指着我的鼻子骂我。你的那股不信邪的劲儿,就是你最好的卦金。”
我呆呆地站在那里,脑子里一片轰鸣。
“命,是什么?”我忍不住问出了这个困扰我五年的问题,“你说的,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?”
瞎子笑了。
他站起身,开始收拾他的摊子。
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”
“从前,有个年轻人,去找一位禅师。他问禅师,‘我的命运,到底是注定的,还是可以改变的?’”
“禅师抓了一只小鸟,握在手心里。他问年轻人,‘你说,我手里的这只鸟,是死的,还是活的?’”
“年轻人想,如果我说是活的,禅师一用力,鸟就死了。如果我说是死的,禅师手一松,鸟就飞了。”
瞎子说到这里,停了下来。
他把他的八卦盘和铜钱,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布袋里。
“那……那个年轻人,最后怎么回答的?”我追问道。
瞎子背起他的布袋,拄着他的竹竿,转过身,慢慢地朝人群外走去。
“那个年轻人说……”
他的声音,在喧闹的广场上,清晰地传来。
“禅师,那只鸟的死活,不在你,也不在我。”
“而在它自己,想不想飞。”
说完,他头也不回地,走进了茫茫人海。
我站在原地,像被雷击中一样。
阳光照在我的脸上,暖洋洋的。
我看着那个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,突然之间,什么都明白了。
我回头,看见我的那辆黑色大奔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小芹站在车边,正温柔地看着我,抚摸着她隆起的肚子。
我笑了。
我大步流星地朝她走去。
我不知道我的命,是不是早就被写好了。
我只知道。
五年前,那只被困在泥潭里的鸟。
它想飞。
所以,它就飞起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