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到那条裤子，爸爸吓坏了 | 马素平

七月正是胶东半岛瓜果飘香的季节。每当走在街头，路过水果店，看到那么多款色彩斑斓的水果，有南方，有北方，有进口的，仿佛甜美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，让人心情愉悦，感受到生活的美好。

“咦，那不是血桃吗？”一天我在路口偶遇挎篓摆摊的果农，突然发现了一种久违的水果。“这不是血桃，是玉女红。”“什么？什么桃？你再说一遍。”我再三询问果农，确认这是新品种，不是血桃，而且得知我心心念念的血桃已经淘汰二十多年时，只有叹息后悻悻离去。

我以前吃过血桃，特别是熟大点的，一口咬开，里头的瓤是血丝般的红，就像身体上的红色血管，一根根，连汁水都是血红色，吃在嘴里的味道也是那么的浓烈，沁入心脾。

血桃资料图

我对血桃的情愫，还得从我家的一个老故事说起。

上世纪60年代初期，在渤海深处的一个小岛——大钦岛，妈妈带哥哥姐姐随军后，又生下了我。妈妈17岁嫁到父亲家，随后父亲参军投入新中国的解放和建设事业，凭着“我是军人家属，不能让人看笑话”的信念，一个人侍候年迈的爷爷、二太爷，带大了四个哥哥姐姐。四个月子里没吃过一个鸡蛋，靠高粱米和苞米馇子粥、野菜野果果腹，度日如年。她拖着不足百斤的瘦小身躯，坚强地支撑了这个家，身体亏空很大，患上了胃病（神经性呕吐）、青光眼（一上火就看不见东西）还有痔疮。都说“十人九痔”，别人是生生坐出来的富贵病，她却是因营养不良、排便困难、生孩子多、卫生条件差等因素造成的。

1961年深秋，妈妈随军后，部队条件好点，加上爸爸的关心，她的这些病状都得到了改善，然而痔疮这病，却时好时坏，断断续续地犯，直到几年后她坚持不了了。当地部队卫生所根本没有条件治疗，爸爸将她托付给一位出岛治病的战友，带妈妈坐船过海去了蓬莱的405医院。

405医院是长岛内长山要塞区后勤部在岛外的一所野战医院，医疗技术在当时比地方有些医院都有名气。妈妈要出岛，最放心不下哥哥、三姐和我。爸爸年少参军，不会做家务活，好在有机关食堂，他会打饭回来给我们吃；好在哥哥和三姐也懂事了，还能照应一下我，帮爸爸干点家务，凑付能过几天妈妈不在家的日子。

“你妈妈一走就是好几天，那个带她去治病的战友回来了，她也没回来，说是痔疮挺严重的，要做个手术。”这是爸爸后来说给我听的。

“我在405住了一个月的院，遭老罪了，切除了瘘管。”妈妈后来经常给我讲那段事。“有一天我在医院外面的路上，看老百姓卖桃子，一问很便宜，就想起了你们几个孩子在岛里也吃不到水果，就寻思等出院回去时给你们买点。”“后来有一天在医院看见咱守备区的一个干事了，听说他明天回岛，我就来到医院外头，顺着路找有没有老百姓卖水果的。结果真有，我就买了几斤桃子。可是没有筐装啊，我就想到了我的裤子，我带了两条裤子过来住院，反正快出院了，穿一条就行了。我把那条干净的裤子拿出去，装了几斤桃子，用绳子把两个裤腿和一个裤腰扎紧，就送给那个要回岛的干事了。”

“我在保卫科，工作很忙，经常陪领导下连队。那天回来很晚，你那时还上幼儿园，你哥哥和三姐放学会去接你回家。我先到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要处理，然后就准备回家。突然看到办公室地上有个黑包，走近扒拉一下，是条裤子，怎么还有一地的血水？”第一次听爸爸讲这事时，就像他经常给我讲打仗的故事，我也随之紧张起来。后来爸爸说他认出了是妈妈常穿的那条人造棉裤子。那一地的血水，他开始看见时着实吓了一跳，还以为是妈妈有什么不测。父亲毕竟还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，胆大心细，他镇静地解开了捆扎的绳子，看到了两裤管的烂桃子！他瞬间明白了母亲的用心。随后科里值班的干事吃饭回来了，告诉爸爸这是我妈妈让那个干事捎回来的。虚惊一场后，爸爸含着泪，悄悄地提搂着这裤管桃子回家了。

后来妈妈出院回到了岛里，爸爸看到妈妈后拥抱着她哭了起来，仿佛是劫后余生，边哭边埋怨妈妈捎那裤管桃子回来干吗？吓死他了。

妈妈每每讲起这个故事都会先“哈哈”地笑起来，再叹息两声。她说，从来也没看你爸那样哭过，当兵那么些年，他从来没带过你们。我这一个月不在家，他又要工作又要带你们几个孩子，胡子拉碴的样子，瘦了不少。也怪我只图桃子颜色好看，买那些血桃子干吗？天那么热，路那么远，桃子肯定会被搓揉坏的。

在妈妈九十多岁高龄卧床的那几年，每当我给她清理尿垫、清洗下身卫生时，就会看到50多年前瘘管手术留下的那个创伤痕迹，也会顺便再问一下她出岛做手术的事。衰老的她总是不提做手术之事，却能把血桃子的事再念叨一遍。

妈妈故事里的我那时只有四五岁，根本就不记得当时吃没吃过血桃子，但我还是愿意幸福地遐想：那袋凝聚着妈妈爱心捎回来的血桃子，都被我和哥哥、三姐吃到了肚里。

如今，爸爸妈妈都驾鹤西去了，蓬莱405医院早在2017年停止对外开放，现已撤编。妈妈那段就医的经历和用裤管装血桃子的故事，随着血桃子这款品种的销声匿迹，也成了一段历史。但我会讲给我的后代听的，那是驻守海岛几十年的父母，他们相濡以沫爱情故事里的一段小插曲，还饱含着一位生病母亲对孩子深深的爱，生动感人，历久弥新。

来源 | 烟台晚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