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医院 | 郑宪

发布时间:2024-10-12 05:49  浏览量:1

老上海都知道的“六百号”

一个画面闪回:年轻的父亲,从裤兜里拿出一大串铜铁钥匙,几十把,沉甸甸,散开来,满手掌大。所有病区的大门小门,每把锁配一扇门。父亲带着我,逢山辟路般,钥匙在手上,一插一个准,对准一个小门孔,就哗啦打开一扇门,再打开一扇门。长长楼道,栅栏铁窗,脚踩厚木地板有回响。开门后,父亲和遇见的每个精神病患者好像都是朋友,拍肩,讲几句关切的叮嘱和笑话。

父亲从小就引导我:大胆和精神病患者接触;他们不犯病时,往往是“人中精华”,要对他们很尊重。但我进父亲医院,却怕遇见他们。父亲说,在你身边自由走动的病人,已被药物控制好。精神病医生,像高级降魔师,他们和暴躁、抑郁甚至执念欲死的病人交谈,然后开出对应药物,让他们从不正常回归正常。

父亲不是精神病医生,一个偶然,入了医院,属“专业不对口”。他大学读法律,没出过国,但英语天赋高。父亲和上世纪三十年代哈佛大学毕业的医院院长无缝拼接,始于一次深入的英语交流。院长说寻到了宝,他有不少国外同行,交流精神医学问题,要备忘记录谈话,需有个“懂他的襄理”。父亲以后成为院长办公室主任,院长私人秘书,医院工会主席。

六十年代初我读小学,逢休息日,父亲有时会带我去医院。一个是沪闵路北桥乡下的分院(下图),一个是宛平南路零陵路口的总院。无论分院总院,父亲的医院都美如画,绿树成荫,繁花盛开,假山真水。父亲说,这都是按院长思路设计做的,“让病人怡情静神养心”。

北桥精神病分院,有很长一溜外墙,血红色,墙外大片农田,种水稻,也有油菜桃树。医院被四季变色的农村合围。去时是远征,乘郊县车。入院幽静,几幢花园式洋房是病区。父亲在院里轻快疾步,穿藏青中山装,衣服左上兜还插两支笔,一支圆珠笔,一支钢笔。我在后面碎步跟,脚下有方砖和鹅卵石的路。他对我讲院里的各种绿植:松、柏、柳、樟、枫、夹竹桃,还有隔开病区的一行行矮冬青,被修剪成士兵列队般齐整。

母亲说:父亲五十年代末在北桥分院有六、七年。我们那段时间住虹口,和分院两地隔40公里,单向车程约3小时。我家边上有条不干净的S形小河,在河里抓拿摩温的弟弟和我染上了甲肝。我们生病,父亲一周也只回家住一宿。母亲说,“他眼里只有单位”。每逢周六傍晚,全家人等父亲,一起吃有鱼肉沾荤的团圆饭。那时分配的肉票一人一月二两半,鸡蛋一月大户(5口人家以上)10个,我们全家8口人。家里平时几乎不吃肉,父亲回家那天集中买肉,好的时候,会吃到一块入味的红烧肉,或一块红烧排骨,阿婆烧的。

父亲进屋,会抚摸我们两男两女孩子的头,洒一遍亲热的雨。吃饭时父亲和母亲大多讲医院事。那年我刚上学,一次父亲说,院长调他正式回市区总院,我们的住房,也要换到徐汇区的肇嘉浜路上,家和单位仅几站公交车。这样,父亲能天天回家。

后来,我在“市区总院”见到了和阿公年龄一般的医院院长,高大,和蔼,很端庄的长方脸,鼻梁上架着半圆形玳瑁眼镜。我看到院长和父亲讲英语时,会拊掌大笑。院长还俯身摸过我头,问“长大想不想当医生?”父亲这时望向院长,兴奋地搓手,好像院长真会培养我成为一名精神病医生。

童年岁月,我的头发大多由父亲医院的理发室打理。理发室在医院东南角,20平方米不到,两张黑皮剃头靠椅,两扇嵌进墙内的玻璃镜子。理发师王师傅是苏北人,亮闪闪向后梳的大包头。王师傅唇上常咬根烟为我剃头,理发室便烟雾弥漫。烟抽到最后,他会将烟蒂“噗”地随一口痰吐到门外的乱草地。理发室外,还有一大块医院食堂的自留地,种着毛豆南瓜丝瓜青菜等。医院食堂距理发室约两百米,饭香菜香在饭点前会飘溢过来。理发师一边闻着饭菜香味,一边对我说:你爸爸真想让你以后成为医生呢,像院长那样。

王师傅给我理发,父亲就在一边的镜子前寻把剃须刀,脸上抹白色的肥皂泡沫,自己剃去唇上、下巴、脸颊上的黑刺硬须。剃须毕的父亲一脸光亮,肤嫩,成了美男子。那天他嘲笑我在病人前的丑态:那个晚上,他让我坐在看露天电影的长条板凳上,周围是穿着一身黄色条纹衫的病人,他们用手摸我的脸。其中一个病人睁圆充血的眼睛喊:“是郑医生的儿子啊!”我惊惧,哭泣,逃之夭夭。而在看露天电影的草地边,是戒备的医生护士。一个姓顾的护士长冲过来护住我,挡住围拢来看热闹的人。

王师傅闻之笑了,“郑主任啊,顾护士长对你儿子是真好。”

顾护士长我叫顾阿姨。顾阿姨臂粗力大,部队医院转业来的,嗓门洪亮。有一次在门诊室,父亲带我走过,顾阿姨正在制服一个精神错乱的武打男,被她一压臂膀不能动了,再吼一声,狂人立马无声。顾阿姨对我父亲说:你这儿子,以后当不了精神病医生——他对病人敏感过度。多年后,她又对父亲说:“你儿子喜欢作文,去跟我家老张学学吧。”没承想,大大咧咧的顾阿姨,家里藏着一个著名文学刊物的编辑老公,轻声慢语,满腹经纶,成为我人生第一个写作导师。

父亲对培养我做精神病医生无望,遂转移眼光到刚从部队复员的小周。小周大我十多岁,形象周正,在野战部队是卫生员,进院起始给父亲当办公室助理,父亲把他轰走,赶到徐教授名下学医。徐教授叫小周脱下复原后还穿在身上的军装,要他走路不得单手插裤兜。于是,小周穿上白大褂,苦读医书下病房,忙得跟我打乒乓球的时间也没有。

自我写作发表了文字,父亲便给了我任务,“写写我们医院”。我写医院前,让父亲“开后门”,潜伏病房一周,体验生活。八十年代中,我的一篇半虚构小说在报上连载,写一个老派的精神病医院院长,阻碍新派医生的革新治疗,新派医生坚持对病人“怀柔”。最后结局虽皆大欢喜,但老院长被定格在“守旧派”,新派医生也被一个貌美的女患者追求,陷入一片尴尬的冲突。父亲每天看连载,却一字不语。我知道,他失望了:没写出他一生敬重的“中国精神疾病治疗创始者的院长”。

赏识父亲才干的院长,在运动中被迫害并染疾致死,这也是父亲一生至痛。

小周(已成为精神病主治医师)也看我写的文字,这样评价:“写得真是的啊,这故事编的,这情节写的。”——等于不说。顾阿姨那时已从壮硕到肥硕,“顾阿姨是大老粗,看不懂。我们家老张说,你看懂了,那小说还是小说?”

长时间涂文字,一度,我晚上整宿失眠,焦虑,人要崩溃,遍访名医无效。父亲着急,请已是顶级专家的徐教授为我“治病”。徐教授不让我去医院,而要我晚上一次次到他家“喝茶水”。八十年代末他的家,屋小,一地鸡毛地混乱。盛夏,徐教授上身就穿破了几个洞的白圆领衫,摇一把蒲扇,脸有汗滴。他慢条斯理,很优美的语言涵养。父亲说,他就是原来院长最得意的弟子之一。他先一语不发,听我讲抱怨生活的话,讲心理生理不适,微笑,点头,然后点拨,舒解。我问要用什么药物疗病,徐教授一口回绝:“吃什么药?人有低谷,调整心态就好。”徐教授的弟子小周见着我也说,“去上班,天天扎到人堆里。你喜欢打乒乓,每天打。不舒服了,给我电话,半夜我也接。”顾阿姨那年刚退休,特上门,“你怀疑自己生精神病?真是神经病的想法。我们家太阳(儿子),月亮(女儿),每天都在等着看你这个哥哥‘神经兮兮的文章’呢!”

当我“心魔”彻底祛尽,小周赞了自己导师:“徐教授对你这一招,叫‘无药而治’,精神治疗最高境界。”

前几天,我去父亲医院总院,在大门内,看到一座庄重黑褐的半身塑像,宽脸,高额,厚唇,眼镜后面一双慈爱深邃的眼——是院长塑像,并镌有遥远去世的时间:1970年。

那些年,和之后过去的许多年,父亲深爱的院长,叫粟宗华:第一代中国精神医学家,中国精神科社区服务创始人。而今,他的弟子,弟子的弟子,也早已桃李满天下。

作者:郑宪

文:郑 宪 图:郑 宪 编辑:钱雨彤 责任编辑:舒 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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